折尽梅花:内容转自"秦朔朋友圈" 在魔都,度过了一个封闭的春天和半个夏天,8月初,趁着情况好转,我赶紧 把两岁半的女儿送回老家乡下,我想让她过一个草木葳蕤、像村里其他“野孩子”一样嬉戏、在田野里自由奔跑的半个夏天。虽然她离开了父母和熟悉的环境,前些天睡前都要哭喊一阵“回家”,但不久就快乐地把魔都忘记了。她喜欢和满地跑的小鸡小鸭,和我奶奶养的小兔子玩;她喜欢跟着村里的孩子到处野,哪怕晒得黑不溜秋;她喜欢坐着我妈的电瓶车到处走亲戚,在那广袤的乡下,吹着我曾经吹过的那些晚风。我多想和她一起成为个孩子,在那自由自在的乡下晃荡,像一个领头的小伙伴那样,牵着她的手,带她去爬我儿时爬过的山,乘过凉的山洞,游过泳的水库,抓过鱼的河沟……当然,这些浪漫只属于孩子,大人们的主要任务,还是如何去面对那些沉默而沉重的现实。 亲最近在县剧团干得不太开心。年初,他在一些老朋友的邀请下加入了剧团,主要工作是为团里十来个人做顿午饭,演出时做一点场工,偶尔需要时再上台客串一下。这份工作颇为轻松,周末有双休,没有演出时通常下午三点就能到家,节假日福利也与正式员工无异。所以,虽然月工资只有2000块,但他很满意。村民们也颇为羡慕,尤其是这两年乡村经济一片萧条的情况下。父亲年轻时就是地方剧团的角儿,可惜80年代初剧团解散。大概2010年左右,他还和一帮当年的老同事、老伙计复办过采茶戏团,一度颇为风光,在县里演出还引起轰动,令我感叹看到了乡村文化振兴的曙光。可惜文化终究不是个能创收的玩意儿,起初县里答应的支持(补贴、指标戏)一点没兑现,光靠年底酒席、春节期间的生意,根本撑不下去,坚持不了三四年,像这些年许多偶像团体一样,复出没几年就散了伙。如今能够重操旧业,还能发点稳定工资,他的激动简直溢于言表。只是团里最近不太排戏,排了的新戏也不让演,也极少再下乡演出,他一片颓唐。问为何?上半年的时候,团里还结合传统戏曲与现代市场需求积极排戏,大力创新,其中就排了不少反腐、现代生活的创新戏,结果一演出,就被一些人挑毛病,并不断反馈上去。文化局、团长怕出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不让演,也不再批新戏。团里几个年轻人干脆上网搜一些节目排着,偶尔去外面“走穴”。同时,随着疫情反复,各种演出、下乡越来越少,出去又怕人告状,干脆能少演就少演。还是团长想得开:这情势有啥想头,大家还是吃好喝好吧。团里其他领导也没了心气,渐渐把团里的食堂变成了请客吃饭的饭馆。结果,父亲想搞的戏剧,尤其是传统戏剧没了空间,渐渐变成一个拿2000块钱工资的厨子。父亲纠结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去吵。在严峻的乡村经济形势面前,他选择了低头。父亲作为一个61岁的乡下中老年人,再怎么着,还有一份旱涝保收、还算体面的工作。同辈的我许多叔伯,很多人早已被时代淘汰。我的邻居,是我小学时候的老师(民办),这几年因为儿子不太顺利,只好再次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包括养育三个孙子孙女。每天一早,他就骑着电瓶车去附近的电瓶厂上班,然后晚上才回,一个月只休两天。他所在的那个工厂,我父亲经他介绍也去干过几个月,主要是穿着胶鞋,包裹得严严实实,搬来浓硫酸,按比例稀释、搅拌。冬天还好,一到夏天,厂子里的空调就不够用了,加之浓烈的气味,简直要出人命。而且,还要小心不要被浓硫酸溅到,否则……大家也能想象。而这样的工作,我60多的老师已经干了好几年。这份工作,月收入能达到4000元,对乡下55岁以上的中老年群体来说,已算绝对的高薪,所以他还在坚持。拼着老命地坚持。换份工作?要拿这样的高薪,留给他们的选择,也只有金属制品厂、化工厂、瓷板厂之类的重体力活了,境遇都差不多。所以,家庭压力相对小一点的,宁愿选择在家扎彩灯、做夹子(发夹、衣服夹子)之类——这些活属于原始的“来料加工”,有人把材料拉来,分到各家,做好了他们再开车来拉走。其中,视力还行的,就做彩灯,手快的话,一天能赚个五六十元,眼神差点的,就做夹子,一天二三十元。夫妻两人干,一个月一两千、两三千,基本生活还是有着落的。今年,最难过的是夹在上述两者之间的村民。他们原本有一个中间路线,就是去建筑、修路的工地上打零工,或者去搞装修,不同工种、季节(如炎热的夏季),一天一般能有个80-150元(泥瓦之类的技术工种除外)。奈何这两年房地产、政府财政大收缩,这些活骤然变少。他们既不愿去腐蚀型工厂“卖命”,也看不上彩灯、夹子,只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混着生活。 我这般大的中青年人稍微好点,一般能在鞋厂、服装厂之类的厂子,找一份三四千元的工作。好的一面在于,十多年来,大量这样的工厂从沿海搬到内地,工作还算好找;坏的一面在于,一个月只休两天,工作环境不甚理想——几年前,我的母亲也在这样一家鞋厂工作过,我去看过她,光是那刺鼻的浆糊味就让我立马跑了出来——上升的希望也极为有限,比如要拿4000元以上的工资,就得混上个小领导。在这广袤的乡下,想要赚高收入,出路并不多。以前倒是有这么一个事儿,收入能轻松上万,那就是开大货车。开车有两种,一种是自己买车自己开,好的时候月入两三万都有可能,只是细算之下,还掉月供(车贷)、付掉工资(一般两人轮流开,必须招一个司机),算上工作时长,相当于重投资、高风险、重体力(熬夜,疲劳驾驶)、中等回报,也就比进厂打工好一点。还有一种就是给别人开,基本能保障月收入过万。只是,在乡下看来,这也是一个“拿命换钱”的职业。想要赚点钱,按常规逻辑、政府规定很难,往往只能铤而走险超载、开夜车(赶时间)、或想着法儿躲避交警,结果又导致大量的事故,而且一出事往往车毁人亡!光我身边,我一个小舅、一个远房表舅、一个隔壁邻居(刚复员回家的年轻人)、我妹妹一个闺蜜的老公……就是开车出车祸去世的。以至于,我们邻县——著名的物流之乡,随着物流产业的壮大,出现了寡妇村、寡妇乡。高风险如果有个高回报,自然有它发展的基础。但近年经济形势冲击之下,物流货运,尤其是中小企业、个体司机已一片哀嚎:其一,房地产、基建等投资大收缩,业务来源大缩减;其二,互联网货运平台成为货运发展的“亮点”,快速增长。在互联网时代,这些平台已成为中小企业、个体司机们绕不过去的平台。但它们有利有弊,客观上,他们提升了物流运输的透明度、运转效率,总体是积极的,但对中小企业和司机们来说,它们无可避免地抢夺了司机们的利润和议价空间,使得他们从相对独立的个体户、小老板,退化为平台的“打工者”;其三,中国制造能力太突出,融资租赁、物流供应链金融也发展太快,随着供给过剩、购车门槛越来越低,货车保有量迅速飙升,导致供过于求。赚钱本来就越来越难,同时,上游货主结算周期越来越长,而高企的油价、高额的过路费、购车月供、保险,则是一个都不能拖欠、必须实时支付的,多重压力下,货运已逐渐沦为一个纯粹的底层行业;其四,这两年的疫情乃至国际形势,对行业的冲击是巨大的。一者社会流动减速,货源大量减少,二者油价大幅走高,利润被大量吞噬。这两年,大量中小物流货运企业倒闭,大量个体司机忍痛将车转让,行业一片萧条。我们村的一位族兄,就完全是一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的节奏,偶尔哪天不见他,大家都要为他高兴——终于出车去了。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9月,全国载货汽车保有量达3242万辆,也就是说,中国有3000-5000万货运司机(长途货车一般会配2名司机),这些司机基本都成家立业(要不是家庭压力,谁愿意这么拼),按一户3.5人算(农村家庭人口较多),那么,这个行业就关联着1~1.75亿人!这不是国计民生行业的话,还有谁是?近年来,互联网外卖、快递平台,对从业者的保障、保护已经引起社会各界重视,但互联网货运平台,由于不直接与消费者发生关联而不受关注。同时,它们与司机的关系完全是合作关系,平台在获取利润的同时,基本是一个中介角色,所以基本无需承担什么风险和责任,所以一面是它们大发展,而成为行业亮点,另一面是它们对货运司机的权责、利益分配存在不少不合理之处。尽管经济规律终究会促使这个行业走向大量出清、供求平衡,集中度也将进一步提升,但短期内,要保护就业、保障国计民生,以及为广大乡村留一个相对高收入机会的话,还是要保护好这个行业——在为前些年疯狂的大地产、大基建“还债”的过程中,在追求市场效率的过程中,不能将责任都推给市场,不要让板子都打到司机、农民身上。应当在发展互联网货运平台、发展汽车金融、物流供应链的同时,尽量维护好公平、民生,更不要轻易去摧毁广袤乡村追求美好生活的,所剩不多的希望。我们不能在该追求效率的时候谈公平,而在该谈公平的时候把责任推给市场规律光去谈效率。 也许有人会问,你们是农民啊,为什么不去种田种地?种田种地不就是你们的职业吗?此问就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意味了。原因很简单,2022年稻谷最低收购价大概在2.48~2.62元/公斤,即每斤1.24~1.31元,即便按亩产1000斤、南方两季收割算,那么每亩年产值就是2480~2620元。我们村人均不过两亩地,按一家四口算,那么全家年收入就是19840~20960元,刨除日益升高的种子、化肥、机械、灌水等费用,利润大概在每亩300~500元,即全家全年利润2400~4000元。请注意,这还是在没算人工的前提下。显然,农村家庭靠种田种粮,在现代社会压根没法生存。所以,种地只能趋向集中,大家将每亩300~500元的利润以地租的形式转让给别人,这样,一户种植户就可以通过规模效应将人工摊平(相当于打工收入,好处是自己做“老板”),同时以一季的租金获取两季收成,再加上一些政府补贴,这样,种田种粮才能符合市场逻辑。因为种田种粮越来越难,许多承包户、种植户都不干了,导致租金一降再降,从几年前的每年四五百元一亩,到如今的两三百一亩。就这样,我家的今年还差点没人承包,到春播前才由一户叫才妹的、老实巴交的族亲承包了去。说到政府补贴,也不是一件轻松事。近年地方政府财政紧张,补贴并非那么容易到手,而且,“补贴”很内行,哪年种哪种作物有补贴、种哪种作物补贴多一点,“上面”没有人点拨,没有人帮助,就没那么容易拿到。这时候,种植户只有去吵。吵也不是没有用,但由于势单力孤、没有了集体背书,而且“上面”没有人的话,往往就是吵就给一点,久而久之,吵来吵去、跑来跑去并不划算,干脆也懒得再吵,大不了明年不种了,如此,进一步挫伤了种粮户的积极性。人们不光忘了如何种田、种粮,甚至也忘了如何种地、种菜。今天,农村人户户买米,家家买菜、买瓜吃已成了共同的市场现实。在城里人向往着去乡下喂马劈柴种菜的时代,乡下人却大量抛荒不愿去种。为何?一面是空心化的村庄,人少空地多,一面是生态环境越来越好,草木茂盛,禁止猎杀野生动物,以至于我们以前的土地,一再退让给野生动物。我们那一带,野猪越来越多,野兔子、田鼠更是泛滥成灾,你刚种下去没多久,或者眼看着就要收获了,就被小动物们刨了去。种两垄它们不吃的辣椒或许还能有点收获,种点西瓜、玉米、花生、豌豆、豆角之类,基本上能被它们嚯嚯掉一大半。长此以往,种地越来越亏本,越来越不划算,导致种地人越来越少,此时,原本分散祸祸的小动物们再集中到一两家,更导致种地人最后的难堪。结果,土地进一步“退耕还林”,人的空间越来越小,人们就只在房前屋后看得见的地方辟一点,而动物们的空间越来越大。如此恶性循环,土地抛荒愈演愈烈,农民基本不碰农业!把农业的根都丢了,靠进厂、去工地打工就是出路?所以,像家乡那样的许多乡村,农民陷入两难。退饿不死,进没有希望,大家干脆宅在家扎扎彩灯、做做发夹,每月有个两千来块钱的吃饭钱就够了,平时再打打麻将、打打牌,日子照样飞快过。毕竟,又还有什么出路呢?再挣扎、再“卖命”,收入涨个一倍到四千,又有什么本质差别呢?既如此,农民何时能成为有前途的职业?农业如何能成为有前途的行业?很多时候,“有前途”还不如“上头有人”实在。在中国的乡村,“上头”有没有人,往往是一方经济的重要决定力量。譬如,本县今年种芋头补贴就多一点,但这事,“上面”没人通消息,谁知道?待知道了,再种也就来不及了。另一个例子,由于“上头”相关系统有人,本乡及邻近两三个乡争取到一些种烟叶的指标,收益较高、补贴也不错,这个“上头的人”就被农民们奉为佳话。更有甚者,邻县某地,由于地处山区生态良好,村村都是大树、保护古树,却得依靠扶贫。其中,某村因为“上头点拨”,年年砍树、再栽树,并且栽的是政策导向的树,这样,村里既能通过卖树赚钱,又能通过种树获得补贴,还年年评优,倒成了“脱贫”的好路子、生态振兴的好典型……类似的例子,在广袤的乡土上不断“合情合理”地发生着。 家乡小村,作为一个离城市(县城)不远也不近,不穷也不富,条件不好也不坏的平常乡村,无疑是中国多数乡村的代表。这次回去,放眼望去,村庄经济一片萧条,未来缺乏想象,人们日益沉默无声。何论乡下,县城也一片沉默。一个事实是县城靠乡下养着,这些年刚进城的“新城市人”,很多都靠乡下庞大的家族、六个钱袋子撑着面子。譬如我一位表妹夫,进了县交警队做临时工协警,他的月工资不过1000多元,在动辄六七千房价、基础消费与大城市相差无几的小县城,他如何能撑起一家子的生活?交警队又靠什么招揽这些年轻的人才?当今天中国那些激动人心的事情,比如高科技、新能源、互联网资本、先进制造2025,与家乡这样的小村日益无关时;当那些舆论的流量日益忽视这些沉默的群体,乃至内卷、躺平、“小镇做题家”这样的社会中层反思,都懒得再往下看看这四五亿人的生存状况时,这个社会的喧嚣、各种利益的争吵,和许多自以为是的“代表”,在这广袤的沉默面前,就多少有那么点无知和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好在,一如我熟悉的乡下的晚风,父亲、我的小学老师、开货车的友根、今年包地的表妹,他们都沉默地接受了所有既成事实。他们都想开了,反正买一包米能吃几个月,反正再怎么着也能活下去……当然,也有好的一面,比如以往严峻的乡村赌博大为收敛。毕竟,大家手上真的都没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