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互换,评论过万
死亡的“真相”
婚姻、权力与性别
最近影迷圈最热闹的事莫过于这件了:
北大放映于去年斩获戛纳金棕榈大奖的影片《坠落的审判》。
映后交流阵容相当豪华——该片导演茹斯汀·特里耶,北大的戴锦华教授、董强教授,主持人是《奇葩说》第五季的BBking陈铭,翻译则是曾留学法国的北大博雅博士后缴蕊。
在想象中,这将会是一场关于电影创作和学术思想的深度交流。
但交流现场的幺蛾子简直不要太多。
董强教授一上来就强调导演比他想象中年轻漂亮,然后翘着二郎腿,在场上用手机偷拍导演。
在戴锦华教授的发言获得现场观众的掌声后,他十分疑惑: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给出这么热烈的掌声?”
听到不同的观点,他的态度是:
“如果你们都是这样看电影我很失望。”
接着是陈铭。
身为主持人,发言比导演都多。
在性别等议题上顾左右而言他,还扯到了佛学,被现场观众嘘了好几次。
映后交流结束时,陈铭向大家道歉,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和董强教授是男性,所以才被现场的北大学生和媒体人针对。
网友们为这场映后交流精心制作了海报和词条:
有的突出大师之争;有的强调导演被主持人“审判”;还有的借“芭”讽今,戳穿董强和陈铭身上的“肯”属性。
相关讨论网上已经很多。
所以,我更想提及的点是,就在全网狂欢的当下,该片悄无声息地上映了。
首日票房不到300万,猫眼专业版预测总票房不超过3000万。
这一票房成绩,对于一部很可能是“今年院线最佳”的电影来说,实在太低。
让我们将视角,放回到电影本身——
「坠落的审判」
Anatomie d'une chute
2024.3.29法国
古今中外的故事里,有一类出场率很高的角色。
她们既无法与社会建立正常连接,也为社会所不耻。
这两种情态,往往很难说清楚谁先谁后。
她们可以有名字,比如《雷雨》中的繁漪。
但在口口相传的故事中,在大街小巷的议论里,比起名字,人们还是更喜欢叫她们的外号——阁楼上的疯女人。
它听起来很长,足足有七个字,远没有卧龙、凤雏、及时雨、黑旋风等外号精简,但在精准程度上,丝毫不差。
它涵盖了地点、空间、状态与性别,对同一类女性在社会处境、精神状态等方面进行了一场血淋淋的审判。
《坠落的审判》要做的,是将其进行性别互换。
对,该片描绘了一位“阁楼上的疯男人”。
电影开场,远郊的独栋阁楼里,妻子和丈夫身处不同区域。
楼下,是身为著名作家的妻子桑德拉,她正在接受年轻貌美女研究生佐伊的深度采访。
谈笑风生间,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
楼上,是突然开始播放爵士乐的丈夫萨穆埃尔,且音量越来越大。
很明显,他在用这种行为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楼下的采访不得不中断。
桑德拉说过几天去出差时会给佐伊打电话,继续两人的采访,并在楼上目送佐伊离开。
同时,刚给狗狗史努比洗完澡的儿子丹尼尔,准备出门遛狗。
但当丹尼尔遛完狗回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再确切点说,是听,是摸。
丹尼尔患有后天的视力障碍,史努比既是他的玩伴,也相当于他的导盲犬。
史努比快速扑上前去,不停嚎叫。
几秒钟后,丹尼尔在前方的雪地里摸到了自己的爸爸,他脑后溢出的血已经多到形成血泊。
经法医鉴定,死者是头部受撞击后滑动了一到两米,才到最终的仰卧位置。
即是说,萨穆埃尔的头部曾经碰到过钝器,很可能遭受过他人的猛烈击打。
房屋的布局相当清晰。
一楼是连接积雪的地面,无人居住的储物室;
二楼是放着椅子的餐厅,也是桑德拉被采访的会客厅;
三楼是阁楼,正在改装的区域,有三角形的屋顶。
桑德拉说,阁楼的三角玻璃窗户,在救护车到来时是开着的。
丈夫当时正在改装阁楼做民宿,平常他会不时打开窗户通风散味。
而楼下,丈夫坠楼点的正下方,有一个堆满积雪的矮小屋棚。
问题来了。
窗台的位置很高,萨穆埃尔意外坠楼的可能性很低。
外来的凶手?也不太可能。
第一,萨穆埃尔没有仇人。
第二,有人闯进屋把一个健壮的成年男人从三楼扔下来杀死,且不惊动在家的桑德拉,可能性几乎为零。
与此同时,桑德拉身上还出现了扭打伤最容易出现的淤青。
但她自称是在厨房桌角磕磕碰碰,并且有儿子作证。
说到底就一句话:我没有杀害我的丈夫。
在她身陷囹圄时,作为大学同学的案件律师樊尚给出了另一种解法:
萨穆埃尔很可能是自杀。
虽然丈夫在儿子还在的时候自杀的可能性很低,低到桑德拉自己都不相信。
但称萨穆埃尔是跳楼自杀,是桑德拉现在最好的辩护策略。
问题也就随之而来:
萨穆埃尔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当真相揭晓,迎来的痛感,远比死亡更加强烈。
!!!以下内容包含剧透!!!
取证,实验,寻找证人……
真正的庭审非常复杂,开庭已经在一年后。
由于没有找到目击证人,也没有人认罪,警方的态度是“我们必须进行解读”。
借由公检法等方面的诘问,不难发现导演在引导我们去猜测萨穆埃尔死亡的真相。
这种引导,历经多个回合,愈久弥深,直到我们认为自己猜到了真相。
Round1:质疑桑德拉的人品,从而推论夫妻矛盾程度大小。
检察官首先询问了案发当天采访桑德拉的女研究生佐伊。
根据她们亲密的聊天(喝酒,大笑),以及桑德拉曾经与女性出轨的前科,来判断桑德拉的意图。
检察官让佐伊对桑德拉是否“勾引”她做出准确的判断。
Round2 :质疑丹尼尔的证词,从而证明他想保护母亲。
在情景再现前后,丹尼尔曾变更过一次证词。
他曾认为自己听到了父母的对话而非争吵,因为他摸到了棚屋上的记号点胶带,判断自己当时正站在窗户下面。
但事实上,无论在屋内还是屋外,丹尼尔都听不到父母的对话。
丹尼尔撒谎了吗?
Round3:用血迹分析,证明萨穆埃尔是在三楼遭到击打后才坠楼的。
无论是死者的体重,还是护栏高度,都证明了桑德拉击打并推搡丈夫下楼的困难。
更何况,既没搜到凶器,也没有搜到DNA痕迹。
但是,也并非没有可能性。
万一,真相就藏在那0.01%的可能性里,只是我们还没发现呢?
Round4 :通过询问心理分析师,判断萨穆埃尔是否有自杀可能性。
桑德拉表示,萨穆埃尔当初也有成为作家的机会,但他自己放弃了写作。
丹尼尔四岁时,由于萨穆埃尔的疏忽,导致丹尼尔出了车祸,双目失明。
当时他们一年都在医院度过,财务也出现危机,萨穆埃尔开始服用抗抑郁的药物。
桑德拉认为,丈夫有复用抗抑郁药物的可能,因为写作失败让他痛苦万分。
而在萨穆埃尔的心理分析师看来,这都是胡扯。
桑德拉在指责萨穆埃尔,不仅如此,她还在怨恨他,PUA他……
总之,对于萨穆埃尔的死,出轨的桑德拉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桑德拉在和律师对谈时明确表示,她就两个想法。
第一,保护萨穆埃尔的形象。
别说萨穆埃尔曾经费尽心机,逼迫桑德拉进入不理智的状态,并录下那些带有攻击性的话语。
第二,别把丹尼尔牵扯进来。
在跟儿子丹尼尔聊天时,她十分贴心:我不要你篡改记忆,我要你原原本本地说出你记住的事。
但当庭审尚未完全结束的某个夜晚,桑德拉向儿子表示自己不是怪物,她和丈夫是真正的灵魂伴侣。
所以,庭审表面上是各方依据线索与细节来还原真相。
但本质上是各方站在不同角度,凭借非黑即白的“可能性”去重塑真相。
由于桑德拉有重大作案嫌疑,在萨穆埃尔是否有自杀倾向等问题上,丹尼尔的证词尤为重要。
为了验证母亲的话,丹尼尔给史努比喂了阿司匹林做实验。
他看着史努比——这位玩伴、战友、家人、导盲犬,从直接昏厥到眼神清明,再到一度呕吐,最后好不容易缓过劲。
丹尼尔表示,自己对父亲心理状态是否正常、是否服用药物等问题一无所知。
但他说起史努比曾经的一次呕吐,与今天的状态很像。
丹尼尔认为,那是史努比吃了父亲的呕吐物所导致。
而这,成为桑德拉被宣判无罪的重要证言,成为“我们必须进行解读”的最后结果。
但我们无从判断丹尼尔是否是为了救下母亲而撒谎。
因为情感上的巨大冲击,会让记忆发生混乱。
即使人在主观上不想说谎,记忆也会在客观上说出谎言。
一如父亲的血迹,打破了丹尼尔安静祥和的生活,成为他童年天空中的阴霾。
也一如在公开庭审中,拥有视力障碍的丹尼尔,在他人一次次的言语操控中,感官被一步步放大。
我们也无从判断,这种解读的结果是否真实可信。
我们只能确定,在庭审现场上,丹尼尔的解读压过了其他人的解读。
我们更能确定,“我们必须进行解读”的想法是危险的。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生活,经得起抽丝剥茧的追问与解读。
《坠楼的审判》曾经的片名,是《坠楼死亡的剖析》。
受审判的不止桑德拉,需要剖析的也不止一桩命案的真相。
爱、权力、家庭、婚姻、性别,都是导演想要借由类型片的框架,去做的现实主义表达。
而这些关系中的复杂纠葛,就在法庭内外的剖析里清晰显现。
先是爱与权力。
越是精神碰撞越多的人相爱,越是会伴随着越激烈的权力冲突。
它涉及的不只是权力斗争,还有核心的“自我”。
其中既有控制和驯服,也有退让与和解,直到一方彻底受不了,选择退出。
再是家庭与婚姻。
一个家庭是否和谐,一段婚姻关系是否良好,不是依靠所谓的“证据拼图”就能拼凑出真相。
汪小菲&大S、傅首尔&老刘,这两种曾经被网友艳羡的感情模板,在短短数年时间里,先后成为了负面教材。
因为人是动态变化的情感动物。
倘若不活在当下,而只是去翻过往生活里的“旧账”,去寻找有罪的论证,再美好的感情也会被消磨殆尽。
于是,在一个个负面教材的教导下,现在最流行的观念是“智者不入爱河”。
最后,是性别。
在北大那场映后交流里,戴锦华教授不得不询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过于基础的问题:“您认为性别议题是不是电影创作的核心?”
导演则给了一个相当直截了当的回答:“是。”
如果把片中夫妻的处境进行对调,会发现丈夫的处境,其实是现实中不少女性正在经历的困境。
她们全心全意为家庭付出,随着时间流逝,换来的是身材的走样和丈夫的背叛。
但凡抱怨,就是“歇斯底里”的“疯女人”。
然而现实社会早已习惯这种对女性的无形压迫,并把它当成自然而然的事。
一旦性别互换,一旦受到这种压迫的是一个男性,一旦他受不了这种压迫去自杀,电影里就出现了相当戏剧性的结果——
他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自杀,一定是他的妻子杀害了他。
而在口口相传的故事中,在大街小巷的议论里,如果自杀的人是一个“阁楼上的疯女人”,即使大家都跟她不熟,现实里也都有一个相当统一的答案——
人好好嘞,突然就喝药死了。
如果非要说答案有什么区别,也只是来自“疯女人们”选择离开的方式有所不同。
为什么大家会认为萨穆埃尔没有自杀倾向?
又为什么会认为“疯女人”在自杀之前每天“好好嘞”?
答案,藏在丹尼尔身上。
他有着多重属性。
从年龄上来说,他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从身体状态上来说,他是一位后天失明的视障人士;
而从体感来说,他觉得母亲“是个怪物”,无法在玩耍时听到父亲放的爵士乐。
于是,一个绝妙的隐喻就此形成——
从童年起,我们便无法看清对方,无法倾听对方。
而这样的“视障”与“听障”,又并非先天,是经由一次次生活的“意外”才被塑造。
萨穆埃尔曾对丹尼尔说过这样一句话:
“(死亡)总有一天会发生,史努比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你能想象他的生活吗?他是一条优秀的,了不起的狗。”
在这个独栋小屋组成的温暖之家,萨穆埃尔或许就是那条总是被她忽视,却一直温厚、陪伴在丹尼尔身边的史努比。
萨穆埃尔的死,或许也只是渴望“被尊重”和“被看见”。
桑德拉在回家后亲吻了儿子,躺在床上抱住了史努比。
暗流涌动的真相下,是还要继续的生活。
而在现实生活里,在一段段婚姻里,在一个个家庭里,在一则则亲密关系里,又有多少被遮蔽的真相?
看见了吗?一直陪伴你的史努比在落泪。
听到了吗?别让你喜欢的音乐(发出的噪音),掩盖了TA落泪的声音。
这关于性别,也不止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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