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杨大拿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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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南门入寺的“八手神枪”龙随云,手擎一对双头枪,闯入寺中,却见幽深的寺院,空荡无人,只有一个背朝寺门而坐的灰衣僧人,趺坐在神道上,即使从背影看去,也显得宝相庄严。
龙随云不由怔了一怔。
那僧人仿佛看到龙随云一样,低声念了声佛,低声道:“施主满身杀气,进得寺里欲作何为?”
龙随云又是一怔。
这僧人,竟脑后长眼一般,虽没任何回头动作,但一切俨如亲睹!
就在这时,只听西北方向传来“火煞灵官”怒喝声、出掌声,墙体被掌力所毁声,墙体击溃之处,被声音震得哗地坍塌下一块墙体的声音,一切,都响得清清晰晰。
龙随云才要起身,又听到东北角“修罗刀”宁破釜那带着凄厉如鬼泣神号的刀啸之声。
难道这佛门胜地竟已成了敌人的巢穴?这刺客是有意把大伙引来,欲把大伙一一除去?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杀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朝廷权臣严太师了!
难道,这是敌人有意而为,意在先一一拔去羽翼,最后再收拾严嵩本人?
龙随云想到这里,心不由一紧。
却听那僧人长叹一声,道:“你的搭挡,已然动手。唉,本寺已安宁二百年了,现在竟因你们,又招杀劫了!”
“二百年,又招杀劫。难道,这寺在两百年前遭过大劫?”
龙随云闻言不由发问。
“二百年前,元朝至正年间,天下大乱,群雄纷起。我寺寺僧帝释以修行两百年所悟的佛门刀中之禅,入世修行,大开杀戒,以完杀劫。帝释遇上武林奇女子、道门第一高手刀灵仙,刀灵仙所修行的‘刀中之道’,被世人尊为‘玄中之玄,道外之道’。其刀术已参透天人神魔之界,已得大自在。”
“当时,僧帝释受所居庙中主持所遣,助元廷镇压义军。而刀灵仙恰好是汉王陈友谅的大将军之女,与明尊教彭莹玉彭大和尚、小明王韩山童与今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手下大将徐达,合称为龙虎凤麟‘四灵’。帝释与刀灵仙以刀相会,斗得天昏地暗,从山东一直斗到北京,最后,帝释被刀灵仙所感,爱上了刀灵仙,两人合禅仙二门刀术修行于秘魔崖,创下‘刀帝流心法’,其刀法空前绝后,天下无敌。两人创下‘刀帝流心法’后,相谐离寺,欲去投奔反元大军。”
“这时,元朝国师、喇嘛教第一高手连星目率喇嘛教七大密宗高手围住了秘魔岩,密宗八大高手联手布了一个惊心动魄的‘血厉大阵’,僧帝释与刀灵仙与八大密宗高手斗到最后,八大密宗高手非伤即死,无一不失去战力。不但如此,元军八百七十二人,也全都被连星目役使投入血阵战死,秘魔岩一时血流成河!阿弥陀,一个佛门清净之地,竟成惨不忍睹的修罗场!”
龙随云闻言,一时也陷入僧人所说的故事中,心为故事中的杀劫所震,动容道:“若果如此,元朝朝廷怎容国都心腹之地叛乱存在?岂不更派大军来支援、报复?刀、帝两位,总还是难逃生天。”
僧人缓缓道:“此时元朝军队在全国各地被各支义军打得七零八落,已大非昔比,朱元璋大军与元军主力正在决战,元军在战场上的形势捉襟见肘,势已不能分出一支军力对付两个对大局无碍的‘悍贼’。待秘魔岩之战结束,朱元璋的大军已围困大都了。”
僧人讲的大都,就是现在的北京。
龙随云吁了一口气,道:“这样,刀、帝两位得以无恙了?”
僧人说:“刀、帝两位在这场恶战中也是元气大伤,五脏移位,心脉受损。喇嘛教高手所施为的‘血厉大阵’有密宗‘摄魂’之术,刀、帝两位的魂魄俱受密宗‘厌胜术’所困,陷于沉迷困顿之局,难以走出秘魔岩这座寺院。因刀、帝两位困于局中,赖寺僧供应而生存,除了定力高深的高僧,常人进了殿中也会被密宗‘封印’之力所困,刀、帝两位所困的殿,日长天久,便改名叫‘刀帝殿’了。”
“后来,洪武帝定鼎天下,武当真人张三丰北行,欲破当年密宗之局,为刀、帝两人脱困。张三丰此行,惊动了洪武帝,洪武帝派诚意伯刘伯温迎上了张三丰,也不知刘伯温说了什么,张三丰并没入秘魔岩,只在西山最高处白云深处坐了七天七夜,然后回武当山去了。说来也怪,从此,这证果寺便多了一样古怪:刀帝殿里多了一道道教中北方真武大帝敕封金印。这寺里便夜夜有金光射斗牛之间,数十年如此。一时,这证果寺,在民间得‘金光寺’之名。唉,这些事,都为正史不载,若不是老僧听前辈口口相传、代代相授,便老僧也不知当年竟有此等奇事。这寺里‘刀帝殿’尘封数十年,在旁僧眼中,只知是一座被寺规严禁入内的怪殿,哪知有这等情事呢?唉,当年血流成河,事后痕迹无存,这岂不应了我佛门六如之说。”
龙随云长抑一口气,道:“大师往事也表过了,佛法也说过了,现在可否让在下入寺了?”
僧人道:“佛门清净之地,怎容得施主带刀兵入内,满怀杀意,要在寺内大开杀戒呢?”
龙随云怒意难抑,眉间煞气一闪,脸色随即脸沉下来:“大师要阻我入寺了?”
僧人说:“人可入寺,兵刃得留下。”
龙随云怒极而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留下我兵刃?”
龙随云身子一掠而起,如同一头怒鹰,从坐在地上的僧人头顶上飞扑过去。
龙随云外号“八手神枪”,他扑出时,双手已擎双枪在手。这种双短枪,武林中称为“双头蛇”,枪长四尺,两头都是枪头,变化多端,以招式奇诡见长。
龙随云扑到僧人头上时,僧人忽回头来,向龙随云一笑。
龙随云看到僧人一笑的同时,也看到了僧人两道雪白的长眉,灰色的僧袍,有两只仿佛其长无比的僧袍长袖,倏地如双龙飞扑而出,从左右向自己包抄过来。
双袖飞扑而来,破风之声化为厉啸,两股奇强的真气,向龙随云压迫而至。
龙随云大凛,蓄满的功劲,凝功于枪,双枪同出。
龙随云的双枪,化为两道寒光,迎向那似乎满天飞舞的僧袖。
【三】
由东南角入内的“夺命腿王”顾云中一闻东北方向宁破釜的“修罗刀”发出厉啸之声,随即向宁破釜赶去,当他转过一处墙角,却见迎面一道金光洒来,那道金光中隐隐闪现出龙麟之光与密宗符号,正是宁破釜的“修罗刀”的特征。眼前所见,不由让顾云中一呆:只见宁破釜双眼通红,势若疯虎,舞动金色的“修罗刀”,带着满天的劲气刀罡,神情狰狞地猛劈狠杀。
宁破釜在劈空气,杀虚无!
宁破釜竟是在与空气作战。
但说来也怪,明明无人,空中却有着神魔隐隐的笑声咒语声诵经念佛之声甚至魔鬼揶揄轻嘲之声,并含着时有时无的鬼哭神号,如风起远方,穿过空谷之声。
“夺命腿王”经多见广,颇富江湖武林见闻,顿明白“修罗刀”宁破釜是着了魔性。
顾云中眉一扬,身子一闪,向狂舞金刀的宁破釜冲去。
顾云中冲出时,发出一声清啸。
其清如寒秋山泉濯过银刀的清锐,复如西风胡笳中沙场秋点兵时万众无声一骑缓缓而过马上大将军检阅三军的清肃,更有一种冰清玉冽古井冷彻的清寒。
让人听后,如大热天陡被一桶老寒井中寒井水浇了个满头满身,不自禁要打个寒战!
顾云中为严府侍卫之首,师出道门武功崆峒派,这一声“寒神啸”有夺神摄心之威。
宁破釜在疯狂中,听得此啸发出,不由动作为之一滞。
宁破釜动作一滞之间,陡见一只大脚掌向自己顶阳骨踹来。
宁破釜出于本能,手中刀一落,向脚掌斫去。
但一刀斫下,那脚掌已然不见。
宁破釜随即感到眉心一痛:一股阴寒真力,透过眉心直侵脑门。
两根手指停在宁破釜的眉间印堂穴上,正是顾云中的又长又瘦的一根中指与紧挨着的一根食指。
“寒神啸”与“惊神指”。
这两样绝技加上变化莫测的“神腿”,便是顾云中傲视武林的三大功夫。
吃顾云中“惊神指”一点,宁破釜眼中的疯狂之意尽去,神色显得既平静,又疲倦,一股沉沉倦意,袭上心来。
顾云中撤了手指上所含真力,收回手,大声叫道:“宁三!”
宁破釜在家排行为三,宁三是平时侍卫之间的称呼。
宁破釜望着高高瘦瘦的顾云中,顾云中目光沉寒,微锁着眉,严肃地看着自己。
顾云中问:“宁三,你都看到了什么?”
以“修罗刀”宁破釜的平日冷厉作风,若不是看到了什么,他不会如此轻易陷入疯狂之境的。
“我看到了一群神佛。”
“神佛?”顾云中皱眉,重复道。
“这是密宗中所奉持的神,以白命主为首的五身神。白命主又叫白哈尔,因有三副面孔,又叫三面战神。他还有水晶白鬼与白梵天王等名称。作为五身神之首,他位于东方,海螺天宫内,坐在镇敌宝座之上。其化为东方身之王为门普布查,一身黑色,右手持金刚杵,左手持用一种叫‘协薪’木制成的木杖,有疯熊带路,身随许多虎豹熊,其明妃为起尸魔女,一身白色,手持誓愿木和内盛人心的头盖骨碗。其化身为戒除情欲的年轻比丘,穿橙色法衣,缀墓地装饰物,举协薪长刀和刀,身前挂着净瓶。这是东方的身之王,还有西的功德王罗刹黑色的具木鸟者,南方的声密之王穿红衣的战神,以及意之王帝释,及他作为本身业之王的一身白色的协松多吉米沃且,即白哈尔自身,追随着他的有上百名手举锡杖的比丘,役使着上百个挥着魔剑的黑帽巫师、上百个持剑与盾的战士……”
“你不是加持密法的吗?”顾云中看着目中又隐现疯意与恐怖之色的宁破釜,惊诧于武功高强的修密宗“修罗刀”法的宁破釜竟反会被密宗佛法中的神魔所制。
宁破釜盯着寺内一处地方,目光露出深思之色:“正因为我修持密法,才会被激发密宗加持诸神。这寺里被加注了非常强大的密法。而且是藏密修炼中最精深的上师所为。”
宁破釜看着正以探询目光深究寺内环境的顾云中,解释自己出刀的原因:“我刚入寺内,便见一个从半空中猛扑下来的武士,以金刚杵向我攻击。其招式之凌厉,真气之强烈,为我平生所仅见。当时情形下不由我出刀对抗。”
“但这一出刀,所有意密全被引动,但见敌人层出不穷,凶险迭出,不拚命反击,就会被强敌所制。”宁破釜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才明白,我是被激发了自身的意密身密,在与自己的心魔幻象战斗。”
顾云中看着寺里高高低低的建筑所构成的影与光之相,觉得这寺院透着一股神秘的氛围。
顾云中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寺里透着古怪。刚才听到马灵官已动用了他的‘朱砂掌’,狄万人与龙随云不见过来接应,显然也遇到了麻烦。”
宁破釜是个锦袍矮壮汉子,擎刀在手,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道:“在这里,我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仿佛数百年前有许多鬼魂在空中飘荡一般。又仿佛有许多野兽、神祗在地下隐藏,伺机噬人。”
正说话间,只听空中破风之声从远而来,两人抬头向发声处望去,却见一个黑衣道人骑着一头巨大的黑色怪鸟,那怪鸟一扑一扑地扇着巨翅,从空中向寺里飞降下来。
顾云中见这道人,喃喃道:“这是江湖上有名的乌衣道人,他骑的怪鸟,是一头木削之鸟。这人精于机关制作,各样工巧,又对黑白两道,正邪各派,各种奇术均有所涉,亦正亦邪,各式人都能兜得转,是个‘路路通’的人物。”
正说话间,只听寺院前面,有个声音曼声梵唱一声,叫道:“善哉,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随说话声,一片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却是十几件小兵刃落地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顾云中心中别地一跳,脸色一变道:“遮莫是唐老四的暗青子都被人下了?”
顾云中与宁破釜当即向前面扑去。
到前面,却见“袖手阎罗”唐铁鹗一脸漠然地立在那里,一只手举在距鼻端五寸许的地方,其手臂似乎在划个弧形欲要挥出,长袖于挥舞间向后飘飞,露出“袖手阎罗”平日一直袖在长袖中的那只灵巧而神秘的手,手掌心上翻,拇指屈扣掌心,指甲盖与掌心间扣抵着一枚小巧的飞镖,中、食指并在一起,无名与小指合在一起,四指中分为二:二指高扬,二指微抑,各自略带曲意,却是中食指间夹着一口短剑,无名指与小指间夹着一叶小小飞刀,正呈一挥出手之势。
——但他保持着这个手势,一动也不能动了!
在他脚前,竟撒着一堆飞刀短剑子午钺之类暗器。
在唐铁鹗相对而立的五丈开外,龙随云正奋勇出枪,双枪如龙,一上一下,盘旋而出,一攻敌人咽喉,一攻敌人气海,杀势如电,招式精严。然而这一招“双龙出海”正使到九分时,若遭定身法定住,大动化为大静,虽态势威猛,却是庙中的泥塑木雕,呈现那一刹那间静定之相。
显然,“八手神枪”龙随云与“袖手阎罗”唐铁鹗都给人点了穴,制住了。
“火煞灵官”马元修则脸色苍白,坐在地上,目光茫然。
一个长眉如雪的老僧,脸如淡金,将手掌按在“火煞灵官”马元修的头上,似在为马元修度气疗伤。
顾云中他们正在欲上不上的犹豫之间时,却听身后一个人大笑道:“长眉罗汉,恭喜你第三次出关了。”
原来这长眉老僧竟就是传说中的武林异僧“长眉罗汉”——此僧当年威震天下,退出武林之争已五十年了,竟然还好端端的地活着。
长眉罗汉向笑者颔首道:“道友,老衲出关总遇烦恼之事,哪有你四海逍遥?”
长眉罗汉看着顾云中等人,摇了一下头,显得无可奈何:“这些施主来了,老衲的烦恼便生了。”
乌衣道人哈地一笑,道:“这又有何烦恼?把他们领‘刀帝殿’就是。至于事后谁能记住什么,那看人造化了。”
长眉罗汉听了,竖掌谢道:“道友之智,让老衲大开茅塞。对,既然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去。”
【四】
顾云中他们到达刀帝殿门口,却见殿内呈现出一派诡异景象:
“万里追云雕”狄万人一剑在手,正拟刺向前面蓝衫人背后大穴,但狄万人剑虽在手,神游天外,双目发直,定定地看着蓝衫人所仰首观看的墙壁,其神志已为墙壁所夺。
墙壁上,彩绘满壁,画着神佛种种变相。九色之鹿,马头明王。目连救母。金翅鸟,白莲花,弥勒坦腹,燃灯垂眉,诸天神佛,五百罗汉,神态万千,龙蛇百兽飞舞奔突于藻井之间,天龙八部忿争恶斗于三界,六道轮回,前生后世,种种生灭事迹,形象栩栩如生,似欲从壁上走出来。
顾云中把目光投向那个蓝衫人不为外物所动,凝神仰首观望的壁画,却见画面一半是一个年轻略带女相的僧人,以戒刀从空中劈下的神勇情景,另一半竟是一个舞刀道姑从地上起舞,盘旋向天空的神妙景象。那道姑不施黛朱,眉细目长,形容清减,相貌平凡,但神情清逸高华,竟给人半人半神之感,其舞姿,似反弹琵琶的敦煌飞天,又似在水晶宫七宝楼台间翩然起舞的龙女。
令顾云中诧异的,是画中这个女相年轻僧人出刀勇猛,但眉眼间毫无忿恚愤怒之色,反带愉悦之情。这女相僧人,头并不大,身体修长而刚健,衣饰粗朴。但其身上所著虽为灰色僧服,给人感觉却比错金综彩的其他神佛更气韵生动,更形象突出。但觉其人眸光四射,神完气足,如真实之人从壁上跃下使出这一刀一样,夺人心魄。而那道姑身姿曼妙,舞刀的姿势既美到极点,婀娜生姿,又觉极简逸极自然,仿佛妇人飞针走线绣花缝衣一般极其亲切。
然而这道姑的目光神情,含着一种摄人心志的肃静,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仿佛她即是掌握人生死的神仙。任何人的生死荣辱,均在其一念之间。令人生不敢违逆之意。
更令人诧异的,是道姑所使的刀,极为长大,刀身上绘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及五岳四渎、日月星辰等图案。这把刀斜扬出去,使得整个画面都因这把刀而生变化,仿佛道姑一刀既出,神佛辟易,天旋地转,日月运行,均始于这一刀。
如此大的刀与如此娇小的道姑相比,简直像是刀带着人在舞,是刀提携着人起舞,舞升向天空。
细看之下,整个神佛诸天呈现一种流动旋转之势,这这一势态,居然就源自这把刀的旋舞。
更引人注目的,是使刀僧人与舞刀道姑身上与周围,竟钉着呈一种奇特阵法排列的巨型铜钉。
在满壁彩绘中,还有着暗褐如血的许多梵文与藏密文字咒符。
彩绘已色彩黯然,显然经历了无数年代。门户处蛛网尘封,雕梁藻井间,竟有数十只色彩灰暗的守宫,四出游行,不避生人。
如此硕大的守宫,倒是宫中用来采炼验取处女守宫砂的好原料!
但顾云中他们的注意力马上被长眉罗汉的话吸引过去了。
长眉罗汉指着刀帝殿东面之墙壁画边缘那些道家法符,向乌衣道人说:“看,你们道门的张三丰老道,人不入寺,法已入寺。施法竟施到我佛寺里,好不霸道!”
乌衣道人笑道:“大师乃佛门大德,远离六根,早无嗔苦了。想那张三丰祖师,虽以真武大帝道符镇寺,但那也是为了贵寺平安。刀帝殿若无张祖道符,刀、帝两人兵刃下厉鬼之魂,必扰得阖寺不宁。便武林中人,也不知有多少是非要牵涉贵寺了。”
长眉罗汉垂目,念了声佛道:“道友说得是,三教同源,众生平等。便这壁上之人,也是有情。”
顾云中顾不得这一僧一道两个异人口角斗法,向那观画的蓝衫人喝道:
“兀那汉子,一路逃来,好不利索。现下被围了,装聋作哑地看画,躲得过去吗?”
那蓝衫人闻缓缓回过头来,却是一个长眉环目、颔下微须的中年汉子,目含虎威,眉抒豪迈,看其神情,不卑不亢,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
蓝衫人目含威棱,射向顾云中:“顾大侍卫是唤在下么?”
这人竟认识我?顾云中不由一怔。
一旁宁破釜眉头一皱,喝道:“怎的?爷们做事,敢做不敢认么?你娘的,有种上我们严府来撒野,这会儿装孙子了?”
蓝衫人闻言,脸色一沉,冷笑道:“我以为‘修罗刀’宁破釜是个百折不挠的刚直汉子,想不到却是不问是非、狐假虎威之徒!”
宁破釜大怒,抢出,一掌拍出,“小鬼叫门”,击向蓝衫人小腹“气海”穴。
但这一掌拍出,只见眼前蓝影一晃,手腕寸关尺处一紧,半个身子顿麻了过去:这个“大胆妄为”的蓝衫人,竟以“小擒拿手”扣拿住了宁破釜腕脉。
也不见那蓝衫人如何动,只见蓝衫人轻叱道:“去!”宁破釜身子顿如遭强力弹出一般,腾空倒飞出去,宁破釜在空中急使“千斤坠”的沉劲之功,落地时还是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三步,才始拿桩站住。
“刷”地一声,老羞成怒的宁破釜,黑脸一红,麻着脸叫道:“偷袭算不得真功夫。看刀!”
宁破釜“修罗刀”刀头一抖一晃,发出“虎”的一声厉啸,刀风烈烈,扫向蓝衫人腰间。
“渴骥奔泉”,这是“修罗刀”中的一招狠招。如果说刀是渴极的马儿,那么这渴极的马儿,最想饮的,是人的热血。
无论什么人,若教这铁刀之马奔腰里这么一扫,都只有一刀两截、命赴黄泉了。
然而宁破釜这一刀扫出,只见蓝影儿一闪,刀已落了空。待蓝影儿静下来,宁破釜的刀,只落个把儿攥在手里,整把刀被人家齐齐削下来,夺在手里了。
蓝衫人冷笑一声:“如你这样,也配使刀?”
蓝衫人说话间,将手一折,宁破釜被他夺去的刀已被一折两截。
那把闻名武林的“修罗刀”在蓝衫人手里,仿佛不是金铁兵刃,而只是纸折木削的玩物。
见蓝衫人露出这一手武功,“夺命腿王”顾云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碎金指’力,‘断金掌刀’!敢情您老便是北六南七十三省刑衙马步捕快公推的‘捕王’、刑部总捕头韦爷?”
“捕王”韦爷,原名韦键,因每次破案捕凶出手都不凡,人称“韦不凡”。在衙门与武林江湖积数十年,从未失手过。二十年前,不知何事,这位韦爷忽然挂冠而去,离开了京师。
想不到时隔二十年,在这当儿,这块地上,忽然冒了出来!
论官衔职级,“韦不凡”作为刑部官吏,官阶在五品,竟与严太师初任首辅时同一阶别。然一个不过是刑衙捕头,须犯险锋镝,刀口舔血,拿身家性命与凶犯周旋,时有恶斗拼命、命丧黄泉之险;一个却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便一品大员、王公大人,也要向其屈膝。
对大名鼎鼎的捕王“韦不凡”,顾云中只是闻名,从父辈师长处知道以前武林中有其人其武功,只是从未谋过面。捕王韦爷成名在四十年前,淡出江湖已有二十年,二十年前韦爷退出江湖时,顾云中还在师门学艺,还未开始闯武林。
“捕王”韦不凡。
听顾云中说眼前这蓝衫人就是传说中的“捕王”韦不凡,种种传说涌上各人心头。宁破釜手中刀把落地,脸色一灰,斗志顿失。“富贵钩”朱寒丹脸色一喜,踏上一步,肩一耸,两道寒光已出手,攻向蓝衫人。
朱寒丹喝道:“即‘捕王’,若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朱寒丹出招,颇为凶狠。但见双钩分进,“燕回大地”,盘上攻下,“雪花盖顶”、“枯树盘根”,左退右进,“常山击蛇”、“神鹳独舞”,钩尖泛起一波波寒气,在空中荡开,劲气纵横,气势凌逼。
一路顺利进寺,并没遇什么险阻,办事执着认真的“富贵钩”朱寒丹,是搜遍一路上所经过的寺房才来到这里的。
朱寒丹技出自巴山“剑钩万兵堂”,其师尊“七绝天君”诸葛芬,以其令人瞠目结舌的“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口吹笙曲,目阅账册,左足击鼓,右足书楷,楷又为新赋押险韵七绝十首”而称绝天下。诸葛芬“剑钩万兵堂”,专研天下兵器之学,刀剑钩戟十八般兵器无一不备积各有深究,每一样兵器授弟子一人,均能成名武林。朱寒丹为其第四十七弟子,以“钩”称雄,“逼人富贵挡不住”朱寒丹,是武林中最难缠的主儿之一。
这一路“富贵钩”使出,便是严府侍卫之首“夺命腿王”顾云中也不由发出“啊”的一声惊叹。
因为朱寒丹平日金人三缄其口,长于藏器。众侍卫只知朱寒丹的“富贵钩”厉害,难缠,但难缠、厉害到什么程度,并没亲身试过。每当有侍卫要“领教领教”朱寒丹的“高招”时,朱寒丹都以“小弟不才”“混口饭吃”之类服软认输言语搪塞过,想不到平日不见锋芒的朱寒丹,会突然飙威如此,便顾云中也不由惊讶出声了。
但朱寒丹这路“富贵钩”的“小折枝”才使到第十七招“雀屏中的”,却听蓝衫人一声长笑,朱寒丹左钩倏地一乱,竟向自己右钩上搭去。朱寒丹才要抬钩分开,钩身忽然一重:蓝衫人以一根手指,拈在上面这柄钩身上。朱寒丹脸上红了三次,三次运劲欲震开蓝衫人拈在钩身上的手指,三次都劳而无功,不由长叹一口气,撤了真气,软软虚虚地将一对钩垂下来,交给左手握着,点膝于地谢罪:
“朱某无知,谢捕王不杀之恩。”
蓝衫人大笑,道:“生杀之权,掌之在有司。韦某不过闲云野鹤之人,息影林泉,栖居禅寺,得过且过之辈,敢闻杀人之事欤?诸位侍卫大老爷不找韦某麻烦,就已谢天谢地了。”
确证蓝衫人就是“捕王”韦不凡,顾云中嘘了口气,神色恭谨地行了一礼:
“不知是韦前辈韦爷在此。云中顾绩代家父家师向前辈问好。”
“捕王”韦不凡凝目顾云中,点头道:“真像。真像。‘云中鹤’顾君美有子如此,堪可大慰老怀了。——看你下盘功夫异常见功底,是‘追日客’卫夫子还是‘千腿山’归如来的门下?”
“归伯父与卫先生都曾授业于晚辈。”顾云中答道。
“但你目含紫棱,印堂如玉,承浆挟霞,鼻息绵绵,若存若无,那是修‘清神谱’的朕象。你真正的师尊是‘绿竹庵’主劳老爷子了。”
韦不凡微笑道。
顾云中心头大骇,他拜“绿竹庵”主“竹仙人”劳老爷子的事,何等隐秘,不意被“捕王”韦爷一眼便看出了。
见顾云中神色一变,韦不凡复扬声大笑,看着顾云中道:“其实,你在发出‘寒神啸’时,我便已知道你师承了。”韦不凡说至此,一顿,点头道,“你们诸人中,数你内功最深了。”
“承韦爷谬赞,晚辈其实……”顾云中忙加逊谢。
韦不凡手一摆,止住顾云中逊谢之辞:“难得机缘,何必虚言?既来这里,就一起看看这两百多年来尘封此寺的武林秘宝吧。这满壁变相,可含了深奥莫测的武学至理。”
听“捕王”韦不凡如此推崇壁上彩绘神佛变相,说壁画中含了武学至理,众人都是习武成天性之人,闻言不由齐刷地齐把目光转向壁上。
这一看,众人先自惊奇于满壁彩绘形象之奇诡,后但觉满壁彩图若浮若飘,有种忽前忽后的摇晃感,待凝神静气地定定观看,便看出画中所蕴的深幽之理来。众人的呼吸或转粗重,或转细长,一个个眼直直地,看出了神。
在众人眼里,但觉满壁神佛的目光、神情、兵刃、动作,甚至衣纹,都变得神秘起来,含着武学玄奥的道理。
“哦,这转法轮菩萨的法轮与毫光似乎含了阴阳消长之理。”一人看着看着,出了声。
“啊,原来、原来这铜钉含着七政九曜十二星宫的方位。”另一人退后一步,观看画面大势,点点头,若有所悟。
“九色鹿回头之势,那不含着杨家枪里‘拖枪计’‘回马枪’的变化?”又有人兴奋地说,并用手比划起来。
这人旁边另一人却是另有所见:“这弓引满不发,才是七轮三脉别传一派的运功真传……”边说,边凑上头去细观持弓天神的姿势,抚摩其衣纹走势。
“哦,这里是阿修罗部……”便适才沮丧不已的“修罗刀”宁破釜,也在壁绘神佛里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部分。
看众人的兴趣已被壁画勾起,韦不凡淡淡一笑,依旧负手,观起他面前的画面来:女相僧人跃起空中挥刀劈斩目含喜悦。
僧人的眼影竟然带着淡淡的红影,如血似火,隐含杀意无穷,又含着莫大慈悲。眸彩如电,电光中似旋着无穷光影幻象……
而那个舞刀而起的道姑,在一瞥之间竟似动起来,正冉冉飘起,扭腰转体……
【五】
三天后。严府。
严嵩与赵文华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七侍卫。
这七人人虽站在他们面前,但每个人都神不守舍,仿佛他们的灵魂出窍,魂魄已飘游远行,行得很远,很远。
秘魔岩。遇到“捕王”韦不凡。看了一幅壁画,一看就是三天,而被追捕的人,杳无音讯,早已鹤飞杳杳了。
更奇的消息,陆续送来:
七大侍卫离寺后三个时辰,忽有雷霆之声轰隆隆不绝,那座刀帝殿忽然坍塌,化为尘土。木石砖瓦琉璃顶彩绘藻井雕梁彩壁,俱成五色之土。尘土中唯捞出巨型铜钉数十支。铜绿斑斑,记录着悠悠岁月沧桑。
经查,“捕王”韦不凡在二十年前已然与夫人、当年武林名女侠水明月双双物故。至此,韦不凡所属族户的祖祠里,按辈分排列的韦不凡之墓,坟丘宛然,野草离离,松柏森然,墓木已拱了。
当地官府、里正、族长、无数证人,都予确证:“捕王”韦不凡夫妇染疾身故了。韦不凡夫妇病笃期间,乡邻族人子侄晚辈守护七天,共看着他们双双咽的气。众目睽睽,有目共睹。明查暗访,证词如一。以严嵩之精明,也只有在看完从韦不凡籍贯所在的官府送的卷宗后,承认韦不凡确是不在人间了。
这事惊动万岁,嘉靖帝请各位“真人”施展搜魂大法,也确认韦不凡夫妇已脱离凡籍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顾云中等七大侍卫在秘魔岩证果寺里所遇的,又是谁呢?
难道真有鬼魂之说?
严嵩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六】
七月十七。
秘魔岩证果寺,刀帝殿屋脊上。
一个身材高大如天神的蓝衫人与一个身材高挑的蓝衫青年刀客,正并肩而立,看着东方繁华的京城景象。远处,燕山山脉起伏隐约在天际云影间。
蓝衫人问青年刀客:
“你看到了什么?”
青年刀客:“红尘繁华,世人熙攘,烽烟山河,日月流光。”
蓝衫人点头:“看得好。能在繁华中看到烽烟,在熙攘外见到流光。古人说得好,‘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所为何来?于此有思,有得,便能悟得人生真谛,若加精修,便能得道成仙。”
青年刀客淡笑:“做神仙吗?我小杨这辈子没想过。”
蓝衫人仔细端详着青年刀客:“乌衣老道把你荐给老夫,说你为可造之材。你是习刀之人,身在武林,自然但求精进,入世做一番大事。说那些修仙之事,难怪引不起你的兴致。但你若想刀道精进,不悟道,终究是不入刀道,难悟天下第一的刀法。”
小杨苦笑:“便是天下第一的刀法,也不是我小杨所要求的。”
蓝衫人面色一沉,肃然望着青年刀客:“那你这一生,图的什么?”
小杨说:“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浪子,也不知谁是爹,谁是娘,从小就由乌衣道长带大,到处流浪。我只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
小杨说到这里,默默出了一会神,然后长吁一口气,望着远方:“我只是想尽一份心力,让世上多些祥和之象,少些乖戾之气。多些平和安宁,少些战乱杀伐。老百姓盼的是太平世道,安居乐业。我……我的责任,信念,就是平生本着除魔卫道,护持众生平安之心行世,随遇而变,因境行事,本着本愿,但求无愧于天地之间,此生之心,有个理得心安处。至于什么修齐治平建功立业不朽千秋,那是大英雄大豪杰们的事,非小杨所敢求也。”
蓝衫人道:“好,好一个但求无愧天地之间!”
蓝衫人目光炯炯,看着小杨说:“但作为一个刀客,如果有机缘,你不想得窥刀道一流之境?”
小杨默然,只是虽空着手,那平日用来握刀的手,忽紧了一紧。
蓝衫人大笑:“对了,这才是一个刀客的性格。刀道修行,也是逆水行舟,非进即退。”
小杨望向蓝衫人:“那么,敢问前辈,何者是刀道?”
蓝衫人说:“刀道,就是用刀之道,刀可行道,以刀证道。一刀在手,上应天道,中行人道,下绝鬼道。道者,通也,三才贯通,为自然大道。人世之事俱已想通,不为所拘,是谓悟道。悟道者,跳出三山外,不在五行中,超迈流辈,脱俗离垢,恢复人之本能本性,得人之真味真能而近乎神,是名真人。唯有真人,才能得证罗天大道,呼吸日月,与天地同寿,无敌于天下。至于白日飞升,呼风唤雨,犹是其道门末流。”
蓝衫人说至此,看了一眼小杨:“我知道你年虽不过而立,但所遇之多,遭遇之奇,身负大任之艰巨,俱非庸凡辈可比。这人事历练,对悟刀道也是大有裨益的。世人拘泥于正邪神魔之别,其实只是修道门径不同,无所谓所行对错,关键在于能悟、能变、能通。唯有通人,才能打开藩樊,证得至道。道在阴阳未生之前,为太极无极之境。刀道之最高者,名‘天下无极’。”
“马上,你就可看到这刀道至境了!” 【七】
刀帝殿中。
蓝衫人与小杨看着壁画。
蓝衫人指着画中那个奋力将刀劈下的带着女相的僧人:“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僧帝释。”
蓝衫人又指着画中那个道姑:“刀灵仙。二百年前唯一能接得住僧帝释刀法的女人。”
蓝衫人解说:“这两人以各自悟得的‘佛家禅刀’与道门‘阴符流刀法’相互印证刀道境界。”
“因为两人名字一带‘刀’字,一带‘帝’字,故这座殿堂,叫做‘刀帝殿’。”
蓝衫人说至此,一顿:“二百年来,武林中人知道这儿刀帝殿的,多之又多,多如过江之鲫;走进刀帝殿的,也代有百数人,但能从刀帝殿保持心性正常而出者,百不足一。从刀帝殿出来,武学大进的,万不足一。真正对刀道有进境的,唯有两家,一是传说为真武帝鼎力相助而创的京师刀术大门派‘武圣门’。‘武圣门’所传‘天笑刀’法,其中‘天绝’一刀十九个变化,便是十九代掌门一代悟一招变化而创出的。这十九个变化,迄今还无人能破。另一家便是当年一代大侠方白衣。方白衣悟出‘刀劫神功’,隐居刀帝谷,自成‘刀帝谷’一派刀法武学。唉,从方白衣到现在,也无数年过去了。这三代刀帝谷主,第一代是‘刀舟渔隐’方抱残,第二代是‘天刀’方残生,现下第三代刀帝谷主是有‘刀魔’之称的方生死,据说他练刀已至入魔之境,完全被刀中之玄迷住了心性。”
小杨笑:“这刀帝谷一脉的谷主名字,后代接前代名字用字,如老鼠衔尾一样。”
蓝衫人神情肃然:“后辈不得妄语前辈高明。这刀帝谷主是世家相传,谷主的名字含大衍之数,以五十为一循环,正含了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之意。历代刀帝谷主,根据当年方白衣带回的‘刀帝殿’双刀图所悟创的‘刀劫神功’,也在最末一招上,创出十九个变化来。那一刀,竟也是无人可破的。因此,‘刀帝谷’虽然低调行事,不太过问江湖之事,但‘刀弟谷’弟子凡有行走江湖的,都会闯出不小的名头,令天下为之侧目。”
蓝衫人说至此,一顿:“若不是乌衣道长说及你身世,老夫知道你的刀术大多是自己悟出的,无师无门,我差点把你当作刀帝谷子弟了。”
小杨说:“这次,若不是前辈把我匿藏于这寺墙夹壁,又自著蓝衫,瞒过严府侍卫,这证果寺,就要为在下所累了。”
蓝衫人笑:“这一切,你其实应该感谢乌衣道长安排有方。若不是他居中安排,我又怎会这么巧能接应你摆脱严府尾追之累?”
小杨说:“据晚辈所知,一代‘捕王’韦不凡归隐而去,早已辞世了。敢问前辈名讳?”
蓝衫人沉默片刻,道:“名声为世所累。我已改过三次名,死过三次了。韦不凡之‘死’是第三次。我现隐居京师,易容化名入刑部作事。刑部六扇门中有个新来的捕头,时隐时现,四海追踪巨寇大盗,名叫做柳虎侯的,便是我了。但你只须记在心上,切莫对世人说起。”
蓝衫人一笑,续道:“但那柳虎侯易容擒凶,所易容的面具,都是精于面具制作的蜀中‘变脸坊’‘巧手纪’会为我制的,时时在变。下次见面时生的什么模样,我也不知‘巧手纪’会给我什么样的面具,让我变成什么模样了。”
小杨说:“前辈是怎样知道这寺里有夹壁的?我想,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蓝衫人说:“我在寺里十四年参悟刀帝殿之秘。一次无意中得知这个秘密。因缘巧合,不想为你解了一困。”
小杨望向蓝衫人:“原来前辈原来也是用刀的。”
蓝衫人摇头:“我初行走江湖,用剑。在江湖上有微名。后从军,用枪,对枪术一道,颇有所得,人也升到了参将之职,因厌恶兵部官场之腐败,辞官而去。再改名入刑部,从刽子手一直做到‘捕王’。那段时间用的兵器,是斧与飞斧。飞斧术,是参考了浙省刑衙总捕巴炼石的铁链功而有所创设的。对刀道,近十四年,才来这里参悟的。”
小杨说:“前辈于十四年即悟无上刀道,真所谓神人!晚辈习刀近二十年,才粗识刀术入门。”
蓝衫人大笑:“若是‘快刀’小杨说粗识刀术入门,那天下刀术名家,大都要羞杀了。”
蓝衫人笑声一收,望着小杨,脸转严肃:“不过,你的刀术,要入刀道,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为了使你知道天外有天,刀道最高境界是什么样子,我要破我四十年艺不外露之例了!”
小杨说:“能睹前辈神功。晚辈算是三生有幸了!”
蓝衫人说:“话说了几箩筐了,而给你看的刀道,还没演示。这不成了天桥把式了?好,你看着,我开始演示刀道……”
听蓝衫人如此说,小杨顿脸色郑重起来,一眼不眨地看着蓝衫人取过刀,立门户,吸气,缓缓举刀,演刀……
【八】
蓝衫人与小杨站在秘魔岩最高处。
蓝衫人看着西北方向正推上的一块乌云,淡淡道:“一个时辰内,这云推到岩头时,必有一场雷暴大风。到时,你便会看到我那一刀之威。”
小杨嗯了一声,心中不无失望:蓝衫人的刀道,并不为奇:既无刀风劲烈,也无刀罡迫体,更无刀啸之声。每招都极从容,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可说是纤尘不惊。这样的刀法,有什么威力?
一个时辰后,一切如蓝衫人所算,这团老大的乌云真推到了岩头上空。
这时,蓝衫人脸色严峻,拔刀向天,身上蓝衫无风自动起来。
不一刻儿,只见岩上风渐凛烈,云低天黑,那云似欲要湿人面了。
饶是小杨胆大,面对如此奇绝的天象,也不由心下穆然肃然,垂手而立,环顾四方,心中顿起顺从天命之意。
天风雷雨,山处高而云凛烈,似有无数雷电,藏在黑乎乎的一大朵一大朵巨云中。
蓦地,风贴地一卷,一阵大雨,从天而降,白渗渗的雨条斜织,似有龙影在云雨中升腾翻舞。
而就在这时,雷,一个接一个,从远而近,真有所谓雷车,隆隆作响,推过来。成串惊雷,接连响起,霹雳交加,雷轰电闪。天更黑,更低,欲与地面相合……而雨更狂,如数条白龙,在黑天下乱窜,狂舞。
秘魔岩下,证果寺里,群树乱舞,像一群被雷声唤起的巨魔,正从地下升起,在天空下乱摆着它们的长发,与天地风雷抗争。
忽听蓝衫人大声念了句什么,将刀用力一挥。
似是被刀引起,一声极其巨大的雷声炸响,一道电光,从长天当空劈下!
蓝衫人怒喝一声,那一声怒喝,竟盖过了天雷之声!声震八方!
蓝衫人怒喝声中,将手中刀飞掷出去!
那刀,如有灵性一般,化为一道龙影,奔向天空。
轰轰烈烈。
仿佛天找到了发泄愤怒的对象,把一串雷电俱向飞在空中的刀打来劈来!似要把这把在天地间飞舞的刀给劈落凡尘去,劈落山下去。
蓝衫人将手一牵一引,喝声“疾!”
那把飞在空中的刀,在空中一个盘旋,倏地向证果寺刀帝殿方向射去。
霹雳连连!一串霹雳竟追随飞刀,而下,无数道闪电电光,劈在刀上,使刀在电光中化为一道蓝碧之光!
那蓝碧之光在飞凌刀帝殿上空时,蓦地一盛,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团极其耀目的巨大火光一闪,七八个火珠在空中狂舞,乱飞!
就在这时,奇事陡现:
整个刀帝殿,如被一柄无形的巨刀从空中劈下,一劈为二,向两旁倒开!整齐地倒开!
当整个刀帝殿顶在缓缓向两边倒下时,忽然又同时裂出八个块面来。
每个块面,都有数道“刀痕”划过,切开!
每一块面的“刀痕”所切裂开,都不相同。
小杨看了三块,不由心中猛地一凛,似有无数个雷在心房中炸响:
那每一裂开的块面,再裂开时,竟呈八卦卦象:
乾三连,坤三断,离中虚,坎中满……
那一道道长长短短的“刀痕”,不正是一个时辰前,蓝衫人演刀时所划的刀的轨迹?
再接着,随着电光明灭,空中竟出现龙腾,虎跃,凤舞,熊咆,百鸟朝凤,九龙戏珠,金刚降魔,仙人度海……种种若真若幻的幻景,每一景出现都极短,一明一灭,旋生旋灭!
在明灭中,壁画中的种种情景也纷至沓来:九色鹿,马头王,白莲花,金翅鸟,神佛菩萨,十六诸天,天、人、龙,修罗等八部……僧帝释从高空中一刀劈下,大地为之分裂、刀灵仙拔刀起舞,舞上天庭……
小杨如入山阴道上,得睹八宝楼台,众景明灭缤纷,千变万化,目接不暇!
“啊!”小杨只感各种景象纷生,不知怎的,似有无数压力,应景而生,向自己压来,如泰山压顶,竟无法阻挡!随着景象愈见愈多,愈现愈快,小杨只觉身上所负,越来越重,以致心跳气促,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进来!
情不自禁地,小杨发出一声长叫,仰天倒下!
随这长叫声,小杨喷出一口血来!
随即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就是刀帝殿?”
小杨望着满地废墟,不由呆住。
陪着小杨的老僧人叹气,道:“昨天你和那位施主离寺后一个时辰后,骤来一场狂暴奇特的雷雨,贫僧等缩在屋内不敢出去,只见天上,唉诸天神佛都现身了,还有神刀飞舞,那刀御雷电而行,生生把一座刀帝殿给摧成这样了。也就在昨日那个时辰,挂单驻锡敝寺的神僧长眉罗汉圆寂了!留下偈子说:‘二百年来守一殿,且欣刀帝世有传。天下无极终太平,何必长眉作罗汉?’那意思,竟是他作了两百年守殿之人,现在大功告成了!”
“那,那与我一起离寺的那位……”
“这位施主昨天把你送到寺门口,嘱老僧照看,说你会次晨醒来,他有事先走,留了一柬给你,你可自己看。”
小杨接过老僧颤巍巍递来的纸柬,见上面写道:
“字示杨君:
刀道至境,天下无极,本应无阴无阳,无形无相,本乎自然,如道之存,包罗万象。吾虽明此理,然犹存竞胜之念,道心不纯。昨日违逆天意,强示无极之境,功亏一篑。本人亦为天雷所伤,需觅地静修。
刀帝殿刀帝神圣,藉图传法,而心诀为《刀气合一心诀》,为两圣生前所抄录存世。据某所知,传至本朝,原为武林第一美人白玉姬所收藏。然白氏已嫁御封刀帝令狐西笑,是否肯示外人,不可知矣。
某以十四年悟刀道之‘刀帝之心’,理虽得之,而行尚不足。始知知易行难,千古至理矣。人生参商,世事星转。日后相见,自有因缘。以某估衡,尔醒来半个时辰后,严贼当遣众来寺追查,尔应速离寺他往。
此纸并白氏收刀帝心诀之事,不可外泄,以免生祸患,累害他人。切切。”
小杨望下看落款,落款却是四字:
“知名不具。”
那蓝衫人,端的如神龙天外,见首不见尾了!
小杨弯腰,从废超墟里捡起一块稍大的碎砖,希望能再看一眼壁画之残存,却见画有壁画的一面,画彩俱已脱去,只偶余几块极薄的白石灰附在砖上,手指略一捻,不但石灰,连砖俱成粉末,从指缝漏下。
小杨连捡四五块断碎之砖,见都是如此,砖间堆塞彩色粉末,五色混杂,已不可分。至此,小杨再彻底相信:这刀帝殿,算是彻底从人间消失了!
想不到自己竟是最后一个得睹壁画全豹之人!
想到蓝衫人所嘱,小杨将双手一合,把蓝衫人留的纸柬,运功化为纸粉,然后低头一拜老僧,扬长而去。
“善哉,善哉!”看着那青年刀客施展绝高明的轻功身法,离寺而去,那蓝衫之影闪了几闪,已然不见,老僧见怪不怪,只是轻轻地念佛。
这老僧霜眉如雪,显然已见过太多的世间奇事了。
第四章 红花毒尊
【一】
“武林老大房典当”。
七个金字在夕阳中闪闪发光。
典当华屋连云、高楼重门,若没有这招牌匾额,准以为是哪位致仕隐居林泉的高官府邸。
门为铜门,暗青的铜门。
门两旁是铁狮子,拴马石,旗杆座。
还有一副兵器架。
铁铸的兵器架。
兵器架上每逢一、三、五、七、九,插的是一对短戟。
重五十七斤的短戟。
短戟旁边则插一根竹竿。
高一丈七尺的竹竿。
这就告诉前来的武林朋友,典当值日护卫柜头是张重龙与虞立。
“短戟”张重龙。
“竹神”虞立。
逢二、四、六、八、十,兵器架上是一件独足铜人。
重八十三斤的独足铜人。
与独足铜人同时摆出来的,是十三口柳叶飞刀。
——这就是说,今日的值日护卫柜头是“大力鬼帅”张盖和“秋风扫落叶”章铁钦。
——暗器名家、飞刀圣手“秋风扫落叶,不亦悲夫客”章铁钦的“秋风扫落叶”十三口飞刀,是江湖黑白两道俱望而生畏的兵器之一。
张重龙、虞立、张盖、章铁钦。
有这四人做柜头护卫,放在这典当的珍宝,就像喝在酒鬼肚子中的佳酿、花雕一样稳妥。——没有一个人能把酒鬼肚中的酒拿出来。
——即使把酒鬼的肚腹剖开也不能。
因此,武林老大房典当的生意一向很兴隆,兴隆到即使见一个人拿来一只癞蛤蟆也可典当三十两白花花的纹银,也没人见怪。
——他敢当,当然能赎,不赎的话,他至少有值三十两白银的东西抵押。
譬如人命。
人命岂非很值钱?
一间高大宽敞的铁房被一道铁栅中分为二。
铁栅里边是一排铁柜。
铁柜上有一只只铁抽屉。
铁抽屉上用朱笔写着“天”“地”“玄”“黄”等字样。
每一字下有个锁孔。
每一个锁孔都插着花。
花有富丽的牡丹,也有寻常的鼓子花,有山茶、豆蔻、百合、菟丝,还有来自天竺的优昙花、来自扶桑的八重樱。
铁柜上有一个蝴蝶形铁把手。
铁把手上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大金环。
金环上有无数银圈。
银圈上有一把把钥匙。
——开铁抽屉的钥匙。
铁栅外边是一张胡床,一张青玉案,一盏鹤形灯,一把太师椅。
案上有文房四宝。
椅上有一个夜读春秋的书生,书生膝上横剑。
剑如秋水。
“梆、梆、梆!”
铁房外传来敲击声。
书生手一握剑,抬头喝道:“龙在海!”
“虎在山!——我是金二。”外面人叫道。
书生舒一口气,握剑的手顿放松了:“何事?”
金二道:“章先生传令进来,须加强防范。杭州今夜已发三起盗案。”
“金一明白。”书生应道。
书生取过一卷纸,目光落在纸上:
三月十七日。晴。
抗倭大将戚将军俞将军合歼倭寇一部,斩敌酋七名。
铁小侯王之女被掳,遭奸杀。
涌金门一富翁家遇盗。
夜得快报,有十一股倭寇侵扰沿海。
夜子正又得报:红花毒尊潜来杭州。
书生拿过笔添写道:
丑时末刻得报:今夜杭州发三起盗案。
【二】
浙省刑衙大门。
一骑急驰而至。
马上骑士一勒马缰,问门口衙役捕手:
“巴老总呢?”
“孤山梅庄。什么事?”
“巡抚府遭盗。”
骑士说完调马急驰而去。
那四个青衣汉子像一阵风怒卷而来。
四个青衣汉子:青衣。青裤。青布扎头。人字倒赶浪绑腿。白袜。麻鞋。
四个青衣汉子扛着一副门板。
门板黑。
黑门板上覆着一幅黑色的布。
黑色的布上放着一朵花。
血红的花。
四个青衣汉子走得极急。
然极稳!
外人看来,四个青衣汉子似是行云流水般飘泻而至!
四个青衣汉子扛着门板穿过牌楼,穿过跨院,穿过天井,然后穿过一道阴森、威严的廊庑,进入后院。
后院是一个有石、有竹、有亭的庭园。
园中有一黑衣老者背门而坐。
老者独饮。
四个青衣汉子齐单膝点地,动作划一地放下肩头所扛门板。
四个青衣汉子各把手握在刀把上——
四柄短刀钉在黑门板的黑布四个角上。
四个青衣汉子一齐拔刀。
刀起。
布飞。
似有一阵狂风把黑布卷飞!
怒卷狂飞的黑布中一个女子的清音怒喝道:
“杀!”
一团怒卷的黑布陡向黑衣老者扑至。
黑衣老者回首,抬头,他惊见——
黑布裂开!
一白玉美人的裸胴旋出一道至美的白光!
然白玉美人随即如飞鹰折了翅膀一样陡地陨落!
陨落的白玉美人骤然变成铅灰、银黑!
落到地上时,白玉美人已整个人都在萎缩!缩小……
这时,天上那块黑布冉冉飘下,正好盖住了缩成羊子般大小的白玉美人。
黑布盖下后便静寂不动。
——死一般静寂不动。
然后——
黑布忽然燃烧,发出耀目、色彩诡丽的火焰来!
燃烧中似有一声极惊怖、极凄厉的女声遥遥地划过长天暮暮、院落深深!
四个青衣汉子似都听到了这一声女声。
四个青衣汉子脸俱青了一青、目光蓝了一蓝。
而黑衣老者的一双眼顿如两把快剑相格,击溅出锐烈的光芒:
“烈火离魂蛊!”
死者:梅素素,孤山梅家坞“铁梅堂”堂主。
梅素素是天目山了凡神尼之徒、大侠“梅花金枪血霸王”梅天君之女,武功了得,自创“铁梅堂”一派,曾挫败江湖高手一十七名,有“铁女侠”之称。
梅素素自负美貌,一直是云英未嫁之身。
梅素素善使“小天目山梅花十八刺”神针。
梅素素死于“烈火离魂蛊”下。
梅素素竟被:
先奸、后杀!
“这是第十八个被奸杀的女子!”
黑衣老者负手喃喃道。
黑衣老者把目光沉郁地投向案上白纸。
白纸上是一连串的案子记录:
涌金门钱小侯王之女钱惜惜十七岁三月十七日被掳,遭奸杀。
南屏山下巨富秦官保之妾潘依依被人劫走,先奸后杀。
左荡……葛岭……金鼓洞……
奸杀!奸杀!奸杀……
黑衣老者目光扫过案上白纸所书,负手仰天无语。
黑衣老者的手忽猛地握拳——
拳响!
拳骨脆响!
拳骨脆响声一路由拳至腕、至肘、至肩、至胸、背、胯、腿、胫、脚!
黑衣老者顿如一张黑色的纸飘起!
黑衣老者飘上了厅堂的屋顶。
黑衣老者的右手轻飘飘地“飘”在屋顶天花板上——
黑衣老者的手一“飘”上天花板,人顿如流星射出厅堂大门!射出大门时,身子略一沉,足尖在天井的地面上一点,身子一跃,已飞上了屋面!
黑衣老者适才右手“飘”到的屋顶天花板忽然粉碎、堕落,落下一个人来。
——与此同时,屋顶上响起怒叱声、刀兵碰击声、暗器急啸声与凌乱的脚步声!
四个青衣汉子脸色一凛,两个扑向“落”下来的人,两个扑出门,也纵身飞上屋顶,追黑衣老者而去——
有敌来袭,不能让老总挂了单!
这是两个扑门而出的青衣汉子同时在心中掠过的想法。
殊不知正是这想法救了他们自己!
——因为当他们回来时,发现留在现场的两人,已被杀,且死状如梅素素般极惨。
黑衣老者飞上屋顶时,眼角正瞥见两道剑光匹练般交剪而来。
黑衣老者手往腰中一摸,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器。
他是使铁链的。
在杭州,黑白两道的人听到铁链抖动的声音脸色都要变一变的!
——因为有他这条铁链!
——巴老爷子的铁链,抽折过西城铁臂王王千斤的胳膊,锁扣过七里滩快剑堡堡主于不丁的七星剑,更抽断过黑道上恶名远扬的“三凶”“一霸”的脊梁骨!
提起浙江刑衙总捕头巴炼石的名头,那是风摇铜扁豆——响当当的!
巴炼石铁链挥出,“凤凰三点头”、“金鸡夺粟”,铁链已叮当作响地缠扣上了左右如毒蛇般刺来的两口剑。
巴炼石左手一扬,向那一左一右两个使剑的蒙面剑客,射出两颗铁菩提子。
巴炼石的铁菩提子暗器,百发百中,为武林一绝!
但他的铁菩提子落了空!
——铁菩提子在中途遇上了七八支小飞叉。
铁菩提子被小飞叉击沉下去。
与此同时,十几件暗器带着狰厉的急啸,射向巴炼石。
——暗器有瓦棱镖、飞蝗石、袖箭、连珠铁花弩。
还有中原罕见的竹箭与最难拿捏发射的铁蒺藜!
巴炼石见状怒叱一声,手腕一振,铁链陡地跳离所锁扣的剑,舞成水都泼不进的一道铁链链幕——
“风雨会中州”!
这是铁链退而自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保命绝招。
杀敌固然重要,但保命更要紧!
这是捕快的原则。
捕快不是杀手死士,拚命不是他的行当。虽然有时不得不拚命,但能不拚命时还是尽量不拚命的好。
于是,所有的暗器都在铁链舞出的防卫帷幕外纷纷降落、粉碎、崩飞。
——但巴炼石停下舞链时,眼角飞瞥之处,见两个青袍的蒙面客袍角一闪,也已到了相隔十八九丈的对街女儿墙墙角处了。
“魔崽子们,想溜啊?”
巴炼石大叫一声,人顿如大鸟一般飞起!
他急飞的身姿像一头黑鹰!
他三个起伏间,已落到了女儿墙墙角处。
这时他看到那两个青袍客的身影正在街对面七八丈远的地方纵高窜低地急逃。
他不由精神一振,轩眉一层,哑哑笑道:
“看你能跑多远?”
他说完,纵身向对面街上跃去。
“什么人?”
黑衣老者巴炼石正跃在街心上空,随街面上一声厉喝,有三条人影跃起,三杆红缨大枪齐向他扎来。
巴炼石急抡铁链,把三枪挥退,喝道:
“巴炼石在此!”
“是巴老总!”
三个枪手闻言,齐单膝点地行礼:“恕小人误犯老总虎威。”
与此同时,一个军官打扮的中年人迎上叫道:
“可不得了,巴老总,都督府也出盗案了!”
“什么?”
巴炼石闻言,心中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都督府也敢盗,这伙盗贼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三】
三月十九日。多云。微风。
典当大院后花园。
一座白色石屋,无门、无窗。
屋呈半圆形。
屋面上满是龙凤云纹的浮雕。
屋四周为白石坪。
坪外有一八角亭。
亭上有一蓝衫文士与一账房先生打扮者正在对弈。
蓝衫文士清秀、精神。
账房先生有孤寒之色。
亭外为湖。湖水环此地而由西往东流出。
一艘小船,由舟子划着飞快驶来,停在亭下石磴。
五六个人下了船往亭上走来。
五六个人中那个三绺长髯、虎眉凤目的锦衣人,不是典当主人曾九侯还是谁?
另外两人则抬着两只箱子。
铁皮箱子。
莫非又有什么重宝典进典当来了?
蓝衫文士站起,恭声道:“虞立有失远迎。”
曾九侯向虞立点了一下头,目光却望向账房先生打扮者:“章先生雅兴被打扰了?”
章铁钦把袖一拂,顿打乱了棋局:“一时之兴,让东翁见笑了。”
曾九侯说:“两位请点验一下送来的东西。”
虞立、章铁钦各走向一个铁箱,打开点检。
当虞立、章铁钦弯腰去打开铁箱时,有四个人要打开虞立、章铁钦——
那四个扛铁箱的人乘虞立、章铁钦弯腰不备之际,同时出了手!
不但出了手,还出了刀剑。
——缅刀!软剑!
缅刀、软剑同时招呼向章铁钦:
刀劈头!
剑刺心!
而另两个人则向虞立身上扑去:
一个使的是“大撕风手”,撕虞立的心!
一个使的是“斩龙掌”,立掌为刀,一刀斩向虞立的颈项!
那四个人用刀剑、指掌想打开的,是虞立、章铁钦的身体!
他们是不是想看看两人的血是不是够红?心是不是够热?一旦心碎、头断了,是否还活得成?
谁还能在心碎、头断后活得成呢?
但谁还希望这样“打开看看”后让虞立、章铁钦活呢?
——这四个人出手,本就是要虞立、章铁钦死的!
奇怪的是四个人杀两大典当护卫柜头,典当主人曾九侯竟笑吟吟地看着。
难道他认为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属下该死?
抑或他被人做了手脚,下了毒,点子“笑腰”穴?
但见虞立身子一闪,人已从两个向他下手的人中间闪出。
他闪出的身影像一缕烟。
淡蓝的烟。
与此同时,只听“当”“叮”两声响,暗算章铁钦的刀剑也被两粒圆骨溜溜的东西击中,击得刀、剑偏斜荡开,落了空。
然后虞立、章铁钦开始反击。
虞立如一缕蓝色的烟飘起,飘向了那两个偷袭他的人身后。
他在飘出时射出了两道绿光。
两道绿光射出,两个偷袭的人便成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了!
章铁钦的反击是出拳!
他只打出一拳!
这一拳拳风也不特别烈、出拳也不特别快,至于准头更谈不上,既没击向使刀的,也没打向使剑的,——他这一拳根本不是打人的!
他、打、地!
他这一拳击在地上,大地似乎给震了一震,隐隐发出了一声闷雷之声。
那使刀、使剑的人忽身子震了一震,如遭雷殛,脸灰了一灰。
两人的刀、剑已坠地!
两人似已呆了。
这时,有两人联袂谈笑从水上飘然而至。
两人所显示出的这一身轻功正是武林人梦寐以求的登萍渡水、踏雪无痕的境界。
这两人一个是和尚,宝相庄严、眉目清朗的和尚。
另一人三绺长髯虎眉凤目,赫然又是一个曾九侯!
这一个新来的曾九侯大笑回看和尚:“大师,你看我这典当如何?”
和尚长念一声佛号:“善哉!善哉!曾施主既有此心此力,乃天下苍生之福!”
原先的那个曾九侯抱拳降阶相迎:“张重龙见过东家与法舟大师!”
——原来那和尚就是灵隐寺的主持法舟和尚。
——原来第一个曾九侯是“短戟”张重龙扮的。
曾九侯向张重龙点了一下头,然后笑望虞立、章铁钦:
“你们猜出眼前这几位的来历么?”
章铁钦望着其中一人道:
“杭州有十一家武馆、武场,但真正得名家门派嫡传的只有三家。城南老孟的武当拳剑、城东顾大眼的少林棍都是名门正宗。但真正的高手是城北‘风云武馆’馆主赵高梁,赵高梁武功高强,并非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只因他肯吃苦和遇到了一个好师父,他的师父好像姓韩……”
“不错,我就是韩威。”那人道,他边说边慢慢脱下外面的罩衫,露出里边浑身缠着系着挂着的插满飞刀的皮带与装着各种暗器的皮兜、皮囊。
“铁拳满天星”韩威的拳术、暗器,是江南武林真正的高手之一。
但他袭击章铁钦时,用的是剑。
章铁钦的眼睛望着另一个人脸上,目光已变严肃丁:“你如用铁链、暗器出手,我便真成了‘不亦悲夫客’了!巴总捕此来,一定别有深意吧?”
——巴总捕?他说那另一人竟是浙省刑衙总捕巴炼石?
巴炼石哈哈一笑,顺鬓角往脸上一摸,掀下一张薄若蝉翼的面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章铁钦:
“你如真是以暗器成名的‘秋风扫落叶、不亦悲夫客’章先生,老夫说不定真出暗器领教先生的绝技了!”
章铁钦惊讶地问:“难道你以为我不是?”
巴炼石:“你当然不是。”
“我是谁?”
“你是张盖,‘大力鬼帅’张盖。你刚才打向地上的一拳,是‘恨地无环’!”
“你错了!”
章铁钦说完,从他身上飞出了几十缕、几百道寒芒银光,全射向了巴炼石!
巴炼石大惊,跳起,在空中施展他素不外露的“魔陀鬼旋”身法,将暗器一一避开。
待章铁钦射完暗器,巴炼石斜掠而落,落到地上,瞪着章铁钦:
“现在连我也搞不清楚,你究竟是‘大力鬼帅’张盖还是‘不亦悲夫客’章铁钦了!”
章铁钦大笑,笑声豪朗:“我的功夫是张盖的,容貌是章大哥的!”
“你是张盖。”巴炼石松了一口气道。
“我当然是张盖,你如真遇上章大哥的暗器,是否能全身而退只有天知道了!”
曾九侯又问虞立:“你那两位呢?”
虞立笑道:“待我看一下‘神签’!”
他走到两人中那个身材高大的袭击者背后,从那人脊椎与颈项联结处的“大椎穴”上取下了一片碧绿色东西。
——那是一片竹叶!
虞立看了一眼竹叶,迟疑了一下,又取下另一个人“大椎穴”上的竹叶察看。
这一察看,他不由发出“噫”的一声惊奇声来。
“怎么啦?”张重龙问。
虞立转到那身材高大的袭击者面前,望着那人拱手一揖:
“想不到是道上同源来了。我们开典当,阁下开镖局,都是替人看护钱财的行当。我小虞这算是给龙大镖头、龙总局主行过礼了!”
随后虞立把目光定在另一个人脸上,仰天打个哈哈:
“今天巧了,我两片竹叶都白打了!龙大镖头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一流的外家横练功夫,我这专克内家气功的竹叶制穴,形同虚设。而这位则更绝:竟然是石道人的‘石头闭穴拳’传人!据说,都督府中有一位三将军叫凤国荣,是石道人的二弟子,不知这位是……”
“我是凤国荣。”凤国荣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这位也正是龙总局主。但你能否再猜一猜?”
“猜什么?”
“我们的来意!”
“浙省刑衙总捕头巴老爷子为人正直,嫉恶如仇;韩老拳师武艺超群、恪守武德,为人谨慎谦逊;加上都督大人倚为左右的凤三将军与颇有侠义之名的龙大镖头,四位同来,不是请我们典当的护卫协同捉拿近日来连连作案的飞贼凶手,便是托我们代为保管巡抚、都督大人府上的金银珠宝!”
“虽不中,亦不远矣。”巴炼石道,“近来盗贼猖狂,连巡抚衙门、都督府都敢下手!据侦报,盗贼中混有日本浪人,此事恐与倭寇有干系。”
“为全力捉拿盗贼,同时又不出纰漏,便有请典当代为保管一件重要物事了!”凤国荣道,“那是事关沿海一带千万百姓生死兴亡的重要物事,如不慎落到倭寇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虞立、张盖闻言眉毛不由齐扬了一扬:
“不知什么物事竟如此重要?”
“赵大人、胡大人与戚、俞、谭三将军剿灭防卫倭寇的兵力部署图。”
说这话的是法舟和尚。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只黑漆的铜盒。
密封的铜盒。
铜盒有三道锁纽,还有三道盖了关防大印与都督府、巡抚府朱红印鉴的火漆关封。
每道关封上都署着六道名字:
凤国荣。
巴炼石。
龙四海。
韩威。
释法舟。
最后一道龙飞凤舞的名字则是“武林老大房典当”主人的签署:
曾九侯。
曾九侯仰头向天,似在向九天苍穹诉说所负的重任,沉声道:
“我们接的这个当,是保证倭寇被剿灭前,不让这只盒子失窃。”
“我们接的是,义——当——!”
巴炼石率龙四海、韩威、凤国荣、法舟和尚告别:
“我们去缉拿飞盗凶手,你们护盒,各负其责。”
“但愿我们捉拿到飞盗凶手后,能请各位喝一杯。”凤国荣道。
“但愿将来把倭寇赶走后,取出这盒子,还是这六道名字,一无所损!”
曾九侯接道。
众人大笑而别。
依旧铁房,铁栅。
胡床。青玉案。太师椅。
依旧是那称“金一”的书生。
书生在写日志——
四月初一。阴。
都督府宝盒安然无恙。
京都捕神柳虎侯已到八日,破盗案五起,缉拿七人下狱。
昨晚,保叔塔巷又一民女遭奸杀。
晨得快报二:神偷卓飞飞又现江湖,且已来杭,须加防备。
杭州东城外有日本国浪人、武士出现。
上午,大护卫张重龙外出喝酒,遭无名高手挑战,张虽胜,亦受微伤。无名高手临去扬言将来报仇。
中午见张重龙,张有忧色。
“梆,梆梆,梆!”铁屋外传来敲击声。
书生停写,手已握剑,喝道:“初一过了是十五。”
“十五过了又初一。——我是金二。”外面人应道。
“何事?”
“老板传谕:天杀星、妙偷、幽冥使者齐现杭州城,各堂口、宝柜严加防范!”
“金一明白!”
书生回到书案前,犹自喃喃自语:
“天杀星、幽冥使者,难道他们是为无名高手来的?”
想到那杀人无数的天杀星和神出鬼没、把灾祸、凶杀与死亡气息带到每一个地方的幽冥使者,书生心中陡起了一阵寒意,不由又加披了一件衣衫。
他忽有一种预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大风暴正在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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